熱映中的《刻在你心底的名字》無疑是今年最受矚目的台灣電影代表,兩大潛力新星陳昊森、曾敬驊在片中精彩詮釋八○年代末受社會風氣壓抑的同志情感,傳遞的不只是愛,也是專屬那個年代的特殊氛圍。可是要重回舊時光,不是光靠髮禁、片頭文字交代背景就能了事,而是得真正創作出一個八○年代的時空,說服演員,也說服觀眾。
有趣的是,這部電影的美術指導姚國禎,出生於1987年,恰好就是劇本中講述的年份,一個當時才零歲的人到底要怎麼要建構出一個他沒有明確記憶、沒有實際參與的時空?
●不是復刻 而是一種情懷
「一開始我沒有辦法太直接聯想當時的樣子,因為1987年我才剛生。當然腦中會有一些印象中的東西,但跟導演、監製他們當年正值18、19歲時期所看到的還是不一樣的感覺。很多人會把這樣的時代重建說成復刻,但如果真要說,我會說那是一種『情懷』,整個設計的過程『情懷』這兩個字一直在我腦海裡。」國禎說。
《刻在你心底的名字》的故事正是以導演柳廣輝和監製瞿友寧高中時期的經歷所改編的,但沒想到這樣的劇本卻讓國禎讀完後體會到跟以往工作完全不同的感受。「通常看完電影劇本我馬上會想到怎麼做、怎麼玩,但這次讀完劇本反而是很快就進入角色的情緒、情感裡面,這讓我蠻意外的。劇本裡關於情感的細膩、糾結、環境的氣氛寫得很好,而且並不是特別催淚、煽情,而是誠實地撰寫了一個回顧,去回想『愛很簡單』這件事。」他說自己本來也沒有確定要接下這份工作,但看完劇本馬上跟製片敲定時間。
被故事打中後,首先他得跟導演、監製等人開會,確認彼此對劇本的理解、場景的想像等等,之後還得跟服裝指導溝通。「我需要先聽聽導演、監製有沒有特別在意的部分,有沒有一定要出現的物件?因為這故事是他們青春期的投射,像瞿導很堅持要吃綠豆糕,而且還是西門町的某一家(這部份後來被剪掉)。」前期大部分時間花在討論劇本、人物情感、執行面的取捨等等,之後才是做功課、蒐集資料,進而發展自己的切入觀點。
●用雙魚座的印象派視角 結合實際派的考古
1987這個年份雖然給國禎的想像是個有點模糊甚至是空白的,但他透過在劇本中的發現巧妙地把這種模糊變成一種獨特的氛圍營造。雙魚座的他說:「我看完劇本就猜張家漢(陳昊森飾)是不是也是雙魚座,沒想到第一次碰面後才知道導演本身就是個大雙魚!所以我們聊得很順利,因為我很清楚知道雙魚座的記憶很多不是現實,多少經過一些美化,我就在想除了考古之外,要怎麼把腦海中的感動、那個浪漫、喜歡的氣氛留下來。」
思考著印象派的情境,但考古該做的功課還是必須實際按部就班,因為時代感稍微處理不慎,是很容易讓人出戲的。「美術組花很大一塊人力去國家圖書館、台視等地方找資料,翻閱每十年的台灣大事記,經由這些資料去找出那個時代的樣子,囊括像是配色、流行甚至是髮型,這都跟美術有關。那時候每天在看這些雜誌、文獻,還看到木柵動物園大遷徙、還有一些驚世駭俗的命案等等,就是關於那個年代的氛圍,其實就是這樣蒐集的。」
他們也參照了網路上的一些懷舊社群、看看中華商場變遷的照片,全部搜刮統整後再去排列,就會發現適合怎樣的用色,再去排出色票,完成色彩計畫。「紅、黃、藍、綠,這其實是台灣人愛用的顏色,只是那個時代比較濁,帶點溫潤的感覺,接著我再按照劇本裡的情緒去做分類,比如紅色傳達炙熱的愛、綠色象徵權威、藍色感受到自由,而黃色是一種傳統,再延伸出大地色等等。」所以我們在電影中看到阿漢偷親Birdy(曾敬驊飾)的MTV是紅色的,軍歌比賽會場是黃色的,阿漢的家和宿舍是綠色的等等,都傳遞出環境特質和情感走向交錯的效果。
●兵荒馬亂的天橋 做美術需要一顆浪漫的心
大方向的色彩設定好,細節的搭景、道具、陳設也有重重困難。首先第一點就是因為這部片的場景很散,範圍從基隆到高雄,中間還有南投、苗栗、澎湖甚至是加拿大,「每個景就算只是經過,隨便一個廣告牌、路燈如果出錯,那就是錯的,兩組陳設組可能從頭到尾都沒有碰過面,一直東南西北地跑。」
另一點就是執行拍攝上遇到的突發狀況,就拿重現中華商場天橋的那場戲來說,「拍得最兵荒馬亂的一天」是國禎下的註解。那是一個在台北環河南路靠近萬華的一座天橋,用來交代阿漢與Birdy碰上祁家威的一場戲,有攤販、周圍的海報、廣告看板得處理。
「那個景牽扯了超過六十戶住戶,製片組得一一去協調。首先招牌都是錯的,要重掛、還有海報要製作,當初我們還建模去討論鏡位,結果開拍前突然有住戶反悔,不給set景,最後只能開拍當天才弄,結果拍到一半下大雨,所有人都在救那些攤販。」
他說做這個工作就是要有一種浪漫的想法,因為很多時候只是短短幾秒的畫面,甚至很多設計很突出的場景最後都沒有出現在電影裡,「但你必須得願意做,你就是得相信那是對這部電影來說最好的選擇。」再加上這部片從一開始就被定調為特寫電影,「這更難,因為鏡頭一擺,不管焦有多虛,那些景、道具都拍得很清楚,不管遠跟近都得經得起考驗。」有時候真的遇到拍出來是糊的,他也需要安撫被他嚴格要求的組員心情。
●不放過任何細節 讓場景自己說故事
相信對看過電影的人來說,劇中除了天橋之外的很多景都讓人印象深刻,不只因為成功營造出時代感,更是因為乘載了濃厚飽滿的人物特質與情感,很多線索都在說故事。包含用海報色彩及點唱機的巧妙光源為永樂市場附近一個沒落的商場注入戀愛中的溫存感、用五顏六色的廣告傳單呈現電話亭中阿漢內心的五味雜陳,以及小吃攤重新調整的動線讓阿漢、Birdy與班班之間有個巧妙的斜角位置去展現三角關係狀態下的尷尬等等。更有那種原本不在劇本裡的景,最後也成了本戲感情描述的重點之一。
「那個電影放映室是個廢棄電影院的雜亂地下室空間,原本不在劇本裡,是我們勘景勘到覺得可以多做一點什麼,光從各地調來上千個膠捲的盒子、重新貼上年代對的海報就是大工程,陳設組員還被跳蚤咬。」另外,他們還藏了很多細節在畫面中,比如傳說中成年阿漢皮夾裡的裸照是真的存在,沒拍到的書包裡也真的都有放隨身聽、卡帶,「就很怕哪個地方演員感覺一來拍到就穿幫,還有我們真的在宿舍裡有set黃色小說。」就連沒有年代問題的加拿大外景部分看似不太需要搭景、陳設,但美術組也得做整理,可能是局部的遮蓋一些不需要出現的東西,或是創造出一些符號、重新做燈源、看板等等。
那在這麼多景裡,他自己最愛的是哪一個?「我其實很喜歡阿漢的家,那是在中興興村重新整理、上油漆的景。阿漢的房間掛滿了張國榮、郭富城、Wham樂團的照片,其實也呈現出青春期男性對男偶像的那份愛慕的疑問,是崇拜?是想要成為他?還是看到他會有莫名興奮感?這是我覺得很好玩的一個題目,所以在他房間放了這些在那個年代不是那麼男性化的俊美代表人物,那對我來說是有趣的符號、潛台詞。」說到這裡,他也再次強調自己做這部片的美術比較像是對舊時代認識一輪後的選物、重組,「不只復刻,這是我覺得我拍這部電影跟別人比較不一樣的地方。」
●歐神父的小教室 讓陳昊森哭到停不下來
而美術組的細心安排,也提供了演員更容易入戲的氛圍,「有次陳昊森跟我說,他一進到牆上掛滿了聖母照片的歐神父小教室,不知道為什麼就悲從中來,覺得有種投射心情想著『你們都在講愛,可是你們真的愛我嗎?』,結果他哭到停不下來。這種時候我就會覺得自己是在做一件對的事情,是服務性質的工作,我需要提供一個載體給演員、攝影、導演最大的可能性,他們會在其中做出最適合自己的判斷。」就連他自己,也在片場哭了五次。據了解,陳昊森因為這部電影打開了「哭」的開關,我想美術組的貢獻真的頗大!
而歐神父的小教室不只惹哭陳昊森,也是國禎與導演和監製在順利的討論過程中唯一產生爭論的一個景,「我一開始想像中的小教室是更平易近人一點的,看了很多資料裡關於教堂裡的神父休息室或靈修室,其實沒那麼複雜,但後來被說服了,因為瞿導很早就確定這個小教室其實扮演的是一個劇情裡的章節,像是文章裡的逗點這件事情,這個場景存在的方式可以跟別人不一樣。」另外,他們也希望透過精緻的收藏、滿牆的聖母元素去強調歐神父這個角色擁有的鄉愁,以及內心的矛盾與疑問。
「這裡算是沒那麼寫實的設計,聖母、母愛,為什麼在這樣的教義下,這樣的性向卻這麼卑微地存在著?那到底什麼是所謂真實的愛?對我來說,神父這個角色充滿自我的探問和糾結,他不能像阿漢那麼暴衝,他在那個年代是有受到牽制的,到底信仰帶給他的痛苦是什麼?所以我就大膽用了一面牆去放聖母,讓角色和場景發生自己的對話,即便這樣的對話也許沒有在劇本裡出現。」
電影中可看到電動機台、錄音帶、BB Call、天橋上販售的蔣經國逝世紀念品等等,有些物件必須從二手拍賣、家具行找,還有瞿導提供年輕時蒐藏的海報、柳導老家整理出來的東西,演員們也自己繪製書包上的塗鴉,就連片中維特中學的校徽也是國禎自己設計出來的,每個人都想盡辦法讓小細節能更好。
也許正因如此,這部片也在他心裡留下很深的情感,「第一次拍電影拍到有像家人的感覺(開始眼泛淚光),以往我其實是個蠻抽離、孤僻的人,一收工就是回家,可是這部電影讓我產生一種革命情感。」他還透露殺青後還有悵然若失、捨不得的感覺,只能靠再投入下一份工作去消化這樣的情緒,「我接下來做的是關於部落的電影,是個新世界,封閉的宜蘭山上部落,研究他們的審美、尺度、用色,都是我樂於嘗試的。」
●成就一部片的完整 個人風格先不強求
在《刻在你心底的名字》之前,做過《角頭2王者再臨》、《比悲傷更悲傷的故事》、《大餓》等電影美術指導,這幾年也多了MV導演的角色,最近還操刀陳昊森演唱的《刻在我心底的名字》MV。現階段的國禎雖然已累積了一定程度的作品量,但他對於刻意強調、追求自己個人的特色顯現在電影裡這件事,並沒有那麼的熱衷,「我發覺我在做美術、創作這件事,根本考量就是我跟這個故事有沒有發生共鳴,在那個情境下我是很享受用各種姿態出現的。」
他欣賞師父黃文英在《千禧曼波》、《范保德》、《刺客聶隱娘》等作品中的優雅底蘊,欣賞蔡珮玲在《血觀音》、《夕霧花園》等中那種若有似無、如真似假的風格存在。「有的人做電影會把所有錢花在某個場景上,讓人發現『喔,這是做的』來成為他的某種履歷,對我來說我只是不想要電影破掉,幻滅,這是台灣電影很常發生的問題,我更追求作品本身的完整性。」他期許自己在完整中把每件該做的事情都做好,剩下的就是等待觀眾自己去發現片中的氛圍是怎麼發生的,甚至等哪天出現一個在美術上是非常強烈的劇本,風格這件事自然會被看見。現階段他就是覺得好玩就試,接下來最想試的是鬼片,「我想做一部很美的鬼片。」
●「憧憬」支撐著台灣電影優勢 永遠追求那個「更好」
之前有過去大陸工作的經驗,他也點出相較之下台灣的優勢,「台灣很小,相對來講拍片不是普遍的行業,會來拍的人就是有種憧憬,但我在大陸遇到的,很多都是只想混一口飯吃,你跟他要求品質就是......所以我常跟組員分享,我們做事沒有對錯,只有更好跟沒有遺憾。」他也自曝很多助理覺得跟他工作很恐怖,出於大家對「更好」的見解不一樣,「這是會隨著時間變化的,每個人的年齡、經驗都不一樣,我後來的溝通法就是親自做給他們看,讓他們意識到差別在哪裡。」
即便現在電影口碑和票房都持續看漲,也陸續有不少影迷已開始討論到美術的部分,但自我要求高的國禎還是認為很多東西如果能重來一遍會做得更好,「我有個毛病,看電影會一直後悔,想說那時候如果再少睡一點會做更好。」但也許就像他所說的,雙魚座的眼中看到的世界和記憶是朦朧美的,這部電影創造出一個讓許多人回望過去、與家人坦承、重新認識自己的美好境界,在所有幕前幕後的工作人員努力下所營造出那股柔焦卻強烈的存在感,在戲院散場燈亮了後,它依然像是一個安身在每個人腦海中的平行時空,偶爾想起,依舊是很甜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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