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水壺從爐上移下,左手穩如古剎屋簷,水注如簷下水滴,涓細而不斷,帶著一股靜謐感。茶客卻有些期待與興奮,因為茶師沈武銘說:「今天跟我喝完茶,少奮鬥10年。」
我們喝了兩次,在茶師家、在紫藤廬,每一次都是「一期一會」的經驗。如沈武銘說:「茶湯,是寫在水面的文章、是聽不見的音樂、看不見的山水。」
唯用心可見。
侍茶沙彌轉世
「我的前世應該是唐朝某寺廟滿會泡茶的小沙彌。」端坐在師父林岳宗的贈字「滿堂花醉三千客」下,40年茶道功力在華人世界屬宗師地位,沈武銘說:「我只是退伍的公務員,但任何茶,信手捻來都可以泡得非常好,這應該是被前世的小沙彌祝福到的。」
沈武銘茶道的開端,其實是一場災。35年次的他本是海軍官校特種部隊,一次演習中意外,右手飛了,在病床9個月無事可做,拿著學長送的一把壺就開始練茶;另一個契機,則是將女兒們從制式荒謬的教育體制中教出,全家移居美國,舉目無親的日子,又只能依靠一把壺,沈潛練功。
這樣練了40年。沈武銘笑說:「我的茶湯天下無出其右,因為我統統是用左手泡茶。」雖然是少不經事玩笑話,但他也說:「所有摸索的路,我都走過了,不管你說任何茶,我都可以讓它展現最好的地方,茶沒有貴賤,只要用對方法,它可以到極致。」
茶道具是法器
「方便的工具帶來隨便的結果。」沈武銘當初拜師學茶,頭兩年都在顧風爐,這一來,成了他的特色。
家裡有100多個風爐,大如日本明治時期神木,小的能上桌,腳邊那只爐,還是從京都帶回來的老「茶灶」,中心有強火,四邊微溫,3塊小炭可以喝一天的茶。
篩灰、布灰、排炭,沈武銘專心致志,是一種「借假修真」的心靈作用,他說:「茶是跟天地之間的對話。」炭的前身是樹,累積日月光華,轉身作炭,透過火、水、茶,分毫不少地將能量帶給飲茶人。
茶壺也不遑多讓,400多把全是宜興紫砂壺,不乏顧景舟、謝曼倫這些大師珍品,有沙魚皮的紫砂壺、桂花段泥如桂花落在泥裡。這些「後宮佳麗」不在高閣,而是散置櫃中、案前,日常使用。
因為沈武銘才不是「倉庫管理員」,「茶道具不是茶器而已,而是法器。所謂茶道就是從心到茶的路、也是從茶到心的路,這條路上所用的工具都很神聖。」
沈氏茶道功法
這位許多台灣茶人的老師,不管是穿著汗衫或莊重的棉衣,一直挺直著腰桿坐著,注水、遞茶。奇的是,他的茶「沒完沒了」,連普通的包種茶也能泡7、8次而不走味,古樹茶據說是30泡起跳。甚至,別人泡的普通茶,在他手中也生出新況味。
秘訣是沈氏茶道功法:炙燒、注水、堆疊、追香、圓滿茶與回馬槍。
沈武銘自創的「炙燒」之法,將壺和茶塊在爐邊炙一下,去除潮氣、雜氣、宿氣,「最重要是讓它醒過來,沒醒來的孩子如何唱快樂頌嘛?」
高沖低流注水入壺,追求的是「水滴石穿」之功,關鍵在把自己放空,想像手是古廟屋簷,讓水自然垂落,「心手相應,你心中充滿焦慮,是要請我喝焦慮茶嗎?」
之後,沈武銘將茶湯倒入各個杯子裡一點,一輪後再補入一些。公道杯呢?他說:「茶是格格的命格,要好生伺候,台灣茶席上最敗茶的東西是公道杯,把茶最好的到最壞的全混在一起,那是洗澡水。」
再來,他把壺中原有的茶葉弄一個小窩,加入一點新茶「追香」,讓新舊茶展現不同的藝術層次;而他研發的「圓滿茶」,一壺只泡一杯,凝聚茶氣菁華。
回馬槍更挑戰泡茶SOP,回沖熱水、甚至冷水,就這麼擱20分鐘,一知半解人以為必然苦澀難當,不料,還是回甘。沈武銘欣賞著茶客的驚異:「茶像含苞待放的牡丹,要慢慢綻放的。我的回馬槍和別人久泡的茶不一樣,差別就在用心。」
聞香講究心法
我們充滿期待接過每一杯茶,就要像慣常那一樣,湊近鼻尖,然後喝下。「等等!」沈武銘發聲兼示範,要雙手捧杯、伸長,拉回,整個口鼻埋入杯口,吸吮茶面半公分處的香氣,然後才能入口。
「恭敬心生一切法,兩手向前時,離你的心最遠,心的狀態是分享、給與、奉獻,所以世間一切美好都回饋你,這杯茶回來更香了。」
喝完了,杯底見空。沈武銘又指示,先一手拿著杯子聞香,再兩手拿杯子伸直,閉眼,收回,再次聞香,「杯子比剛才香多了」;或者,交換杯底聞香,味道也不一樣。為什麼?茶師一笑:「因為杯底是當下念頭的記錄。」
茶盜以茶行道
茶界也有江湖,沈武銘也曾遇過踢館。3名日本客問他:「你的茶,是什麼道、什麼流?」
「我的茶道,是強盜的『盜』。」沈武銘說:「自離開師門,我就許下重重的諾言,凡是喝過我的茶,我都能盜走他心中的煩惱,我是在以茶行道。」他想傳達的是茶的人文功能,而不是比富貴。
沈武銘指出,台灣沒有茶道學校,外面教的常走一套不需要的SOP,說得一口好茶,其實是在賣茶賣壺,「不要都用說的,請你泡一杯感動的茶給我。」
感動茶,先決要件是「溫暖自心」,沈武銘說:「因為不能給別人你沒有的東西,再來就是風爐,很專注泡一杯恭敬的茶,這杯茶不只是入口,是一定要入心的。」
以茶行道,沈武銘鼓吹「茶塾」,要遍地開花,到處都有,就教喜歡茶的孩子們如何燒一壺水、準確泡一個感動自己的茶。
日日練功不墜
40年來,沈武銘每天都用風爐泡三壺茶,「就像是芭蕾舞者一樣,三天不練,自己知道有點不對,五天不練,台下觀眾就不鼓掌了。」
更像沙彌的讀經,是日日功。他凌晨4點半起床,出門騎車去,回來就喝早茶,一天三泡,是給自己的功課,「茶道也必須不斷地練,跟書法很像,只可惜茶道藝術無法被記錄下來。」
如此累積的體悟是「心法重於一切」。他笑說:「像『臥虎藏龍』裡頭的李慕白,一襲長衫,背後就是一根竹枝。」曾經虎虎生風的軍人,如今已是以茶行道的頭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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