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灑落玻璃帷幕的日光室,綠葉招搖的楓香半掩不遠處的紗帽山,台灣藍鵲輕掠水池間,停在櫻花花瓣造型的石座上洗個澡。
這時候,女主人陳怡蓁可能正在二樓「茱麗葉小陽台」上,思考著要不要扮成董永,偷走藍鵲仙女的羽衣;又或者正在日光室裡,像網美一樣開著攝影機,與趨勢科技或趨勢教育基金會的同仁zoom meeting。
這位和先生張明正一起將PC-cillin防毒軟體打進全球電腦用戶的女強人,本來是文科女生,因為愛,走上了理科的第一人生,又在退下前線後,重拾文學愛好,成為台灣文化藝術的重要推手。
「你年輕時在對的行業努力做了對的事情,用技術賺到了這樣的錢,我覺得那是上山。接著要幹什麼呢?」陳怡蓁說,「下山」的路更難走,如今夫妻倆各自投入想做的事,這就是完美的第二人生。
鄉紳家的長孫女
陳怡蓁是趨勢科技共同創辦人暨文化長、趨勢教育基金會董事長暨執行長、華人心理治療研究發展基金會董事長,這一長串的頭銜,是當年剛進台大中文系的她也想不到的。
陳怡蓁出生在南投集集鎮的一個大家族,祖父當過省政府委員、父親選過南投縣省議員、母親來自鹿港書香世家,身為長孫女的她被一大家子愛護著。她13歲到台北與祖父母同住,成為金華女中改制國中的第一屆。
因大人們結緣很廣,常有送往迎來,南投鄉親到台北就會住到祖父家,身為大家族中的長孫女,13、14歲的陳怡蓁很早就會跟著大人接待,也訓練出她三教九流都能相處愉快的好個性。
儘管在台北長大,陳怡蓁對自己的定義還是「鄉下小孩」,每年都回集集祭祖,九二一大地震時,除了幫助鄉親外,也回祖屋整理出許多老照片,並在三合院的庭院中舉辦一場小型音樂會,那些鄉親聞琵琶聲而來,迎面看到她都是親切的「啊哩係某某某的查某孫啦」。
一心奔向文學的少女
「我從小好像寫文章就很受到肯定,就一直立志要讀中文系。」陳怡蓁國中獲全省作文比賽冠軍,有位老師每天替她特訓,盯著她抄道德經、唐詩、宋詞;高中時就被老師公開點名,是「班上唯一能讀好文學院的人」。
不過陳怡蓁也差點因文賈禍。高中時,一位同學因創刊物批評時政遭退學,陳怡蓁只是受邀寫稿,寫的還是小說、散文,順便「批評一下瓊瑤太糜爛」,也因此而被牽連,每天中午都被廣播叫去訓導處,餓著肚子排排站聽訓。但每當她哭著回教室,導師總是安慰她:「妳就是因為會寫文章才會這樣啦。」
這一類的事,讓陳怡蓁覺得自己一路上受到很多國文老師的鼓勵,更堅定往文學的路走。
不過陳怡蓁考大學時,先進了台大圖書管理系,就是放不下對中國文學的情有獨鍾,大二轉進中文系。一整個中國文學的世界在她面前,陳怡蓁瘋狂補修中文系大一的課,又貪心選了很多大二的課,其中,樂蘅軍的「中國現代散文小說選」對她影響甚深,真正心嚮往之。
中文女生陳怡蓁就是想寫作。
為愛轉向的第一人生
可是,陳怡蓁轉向了。她大笑:「為了愛情。」
都是愛情惹的禍。陳怡蓁大三認識讀輔仁大學應用數學系的張明正,那個年代,讀這個專業就是要出國、要走上資訊系的,「開始交往後,我就一直有這個壓力,要跟他一起去美國讀書。」
所以中文系女生大四選修了農學院很新的課程「Audio Visual Education」(視聽教育),留學就選了賓州天普大學(Temple University)的視聽教育。
但張明正彼時正在賓州的理海大學(Lehigh University),除了兩人間有火車一個半鐘頭的遠距外,他還擔心女朋友所處學區的治安、以及常常冒出來要護花的男同學。於是,陳怡蓁又為了愛情,轉學到理海,和男友一起讀Computer Science資訊,「我從一個文科的學生,放下我衷心熱愛的中文寫作,開始寫什麼COBOL那種電腦語言。」
怎麼都跟著走?陳怡蓁大笑:「倒也不完全說聽他的啦,因為我從小就很好奇、很想探險很想學各種不一樣的東西嘛。」
意外的是,半路出家學電腦的Jenny Chen,居然抽象數學、抽象代數什麼都考第一,她也反省:「原來我可以讀理科。
我們常會認定自己就是怎樣的人,我就是會寫作、我數學很爛,結果就忘了發展左腦,這實在是很可惜的事。」
與一直創業的先生同行
不只為愛,文轉理,陳怡蓁也在張明正的創業路上一路同行。
畢業後,心懷創業夢想的張明正到紐約一家創業型的公司去當工程師,陳怡蓁原本在家帶兒子,後來也為先生公司接案寫database;兩年後,張明正應徵上台灣惠普的業務工程師,準備回台補足自己創業所需的業務經驗,一家三口從紐約搬回台灣。
張明正在外面賣惠普的電腦,面對南部傳統產業的客戶,英文手冊就是不對勁,回家拜託老婆幫忙編譯一下。陳怡蓁二話不說,翻譯、重寫、編排完成,這讓惠普高層很驚艷,請她以接案形式替惠普採訪、編輯給客戶的刊物。
「我就從那時開始,有用到我的文字能力,又因為我讀過電腦,可以結合兩邊。」陳怡蓁說:「我開始覺得,我好像可以往這種採訪、寫作的路線去做,不一定要純文學。」
也因為這個經驗,之後當先生自立門戶創業後,陳怡蓁除了幫忙行銷宣傳外,也在「家裡總要有一個人出去賺一點穩定錢」的想法下,進入天下雜誌。
陳怡蓁於是短暫地回到文字的世界,成為天下雜誌當時第一位非政大新聞系出身、還是已婚育子的女性,主要在高希均轄下編輯叢書,並負責發行季刊。直到3年後辭職,跟著張明正回到紐約工作。
那時候,好不容易存下的錢,因為張明正花30萬從自創但被購併的華夏科技買回軟體鎖權利,陳怡蓁存款只剩5000美元。
1988年,張明正與陳怡蓁合創趨勢科技,初時萬分艱辛。她記得,常常半夜哄小孩睡了,先生才從公司回來,搖醒她大嚷:「妳怎麼睡得著,我們這筆生意做不成,公司要垮了。」
但夫妻共患難也就這麼過來了。趨勢後來做出第一套PC-cillin,1992年全家搬到日本開拓市場,而陳怡蓁一邊學日文一邊幫著事業,終於在創業10年後,趨勢於1998年在日本上市。
談及先生一路地創業,陳怡蓁始終支持:「有時候他是火車頭在前面衝,我必須踩煞車,可是基本上,我真的都是跟他同心奮鬥。」
她回憶,當年不乏台大男生追求,和張明正在一起,常被形容是「小姐與流氓」,他個性狂放,而她是一直被家人寵愛長大的好學生,交往的對象也是好學生,於是陳怡蓁會想:「我的前途就是這樣嗎?我都可以看到未來的人生了。那些台大男生就是會去當教授,我就是在家裡寫作,我要一直這樣子嗎?」
「碰到Steve(張明正),就是打亂所有的規矩。他根本不顧這種社會觀感,敢於嘗試、敢於突破。」陳怡蓁如今講來還是甜蜜蜜:「我跟他在一起就是想要冒險,就是想要嘗試不一樣的人生,不要再走那個很安全的、一直被保護的、什麼都可以預想到的人生。」
退下第一線 回歸本心
1998年趨勢在日本上市後,夫妻倆就想交棒了,從零創業,做到日本第一,在全球建立分公司,「覺得我們已經把創業的過程都走完了。」
但一直在台協助研發的陳怡蓁妹妹陳怡樺,2005年才決心接下執行長。張明正專任董事長,陳怡蓁先兼管兩年的人事,同時轉任文化長,是全台企業首見職務,主要在定調公司的企業文化,並把文化帶進公司,替這些一直走在理性思維邏輯上的科技人開一扇文化藝術的窗。
至此,「我終於可以享受享受自己的人生了,我真的很想回到我的文學去。」陳怡蓁終於可以專心回到她熱愛的文學與藝術了。
趨勢教育基金會辦了很多藝文活動,陳怡蓁本來就與蔣勳結緣很久,也幫忙林懷民把雲門舞集帶到日本演出,與白先勇的「牡丹幫」更是在崑曲復興路上幫了大忙。
陳怡蓁回憶,某次和白先勇聊起來,聽到「青春版牡丹亭」要到南京演出,她當下決定要率南京3、400名工程師去聽,「白老師說,我好像是天降甘霖。我根本不知道那時候他們經濟很困難,包場三百多張票,就等於救了場。」
這「牡丹情緣」結下了,之後又回台公演,又推廣到美國、倫敦去。陳怡蓁說:「白老師常說,我們是有革命感情的。」這一群復興崑曲的藝文界人士,後來自封「牡丹幫」,常常聚會。
「我跟著白老師走了這麼多以後,回頭想想,我是不是也該幫助台灣的藝術人才,讓台灣戲曲也能夠走到全世界?」陳怡蓁付諸行動:「我們趨勢科技能為藝文界做什麼?我們跟人家不一樣的第一個就是科技,我可以用比較先進的技術去推廣文化藝術活動,我也希望把文化藝術推廣到高科技界。」
例如,今年年初,陳怡蓁帶著國光劇團的京劇武生與國樂樂手,出席趨勢科技在橫濱舉行的年度全球業務員大會,在來自60餘國的兩千多人面前上演「三岔口」。
這場演出大受歡迎,後來又至東京去,英國、加拿大等地也提出要求,可惜因新冠肺炎疫情發生,全部取消。
受疫情影響的活動,還包括基金會慶祝20周年將舉行的20場演出,本為了推薦台灣優秀的年輕音樂家與戲曲演員。陳怡蓁當機立斷,將活動規模縮小,就在明怡大樓的攝影棚,連續10周的周五晚上以三機直播,打開live侷限,連海外觀眾都等著上網看。
「我現在可以把過去所經歷過的、學過的都整合在一起。」中文的、視聽教育的、在美日生活練就的語文能力,創業以來累積的人脈、又因為身處在資訊業,更早能抓住趨勢和技術。
陳怡蓁也與陳義芝合作「趨勢經典文學」,文學結合戲曲,讓文學立體化,從2012年推出「東坡在路上」,兩人粉墨登台講解蘇東坡的生平與詩詞,同時搭配舞蹈、音樂等不同藝術形態,加上後來陸續推出杜甫、李白、陶淵明、屈原共五位詩人,以及以朝代介紹的「大風起兮」漢代文學劇場。
陳怡蓁開創趨勢影音平台,不只有上述內部各種文學與藝術的講座、演出影片,還有她在中廣已經做了十年的「藝文有影fun輕鬆」,許多藝術團體也來洽談上架。
甚至,為了做公益,陳怡蓁與張明正買下羅斯福路上一棟大樓,取名「明怡大樓」,整合原本散在兩處的旗下公益單位,供張明正「若水」社會企業、趨勢教育基金會與華人心理公益使用,有攝影棚、錄音間、有舞台、有心理諮商室,有體貼身障的空間設計。
被藝術與山居包圍的生活
陳怡蓁現在被所愛的事物包圍著。家裡掛著中島千波的櫻花畫,解不能去日本賞櫻的渴;還有黃春明畫的野薑花、蔣勳的池上風景油畫、奚淞為一室帶來靜謐的禪畫與白描觀音,還有董陽孜的「正心」,作家李渝感謝她安排台大講座所贈予的淡水素描,以及在羅東聖母醫院募款義賣上買來的陳澄波畫作、文訊拍賣時入手的臺靜農墨寶。
陳怡蓁所有的藝術收藏,都不是為價值而收藏,都是因友情或機緣。而書架上,滿滿的是文學書,還有與親人朋友的合照,以及各種小玩意,窗台上一列音樂盒,則是童心未泯的她出國時的戰利品。
在這請來日本設計師打造的陽明山山居中,看著書房山景、樹影的季節更迭,偶爾彩虹像是直接落到書桌上來。2005年搬來時,陳怡蓁正陷在父喪的悲傷中,是山居治癒了她。
回顧經歷,陳怡蓁說:「充滿了驚奇,不可預料,是我從來沒有想像到。」她原先給自己規畫的人生,就是當作家,沒想到一腳跨入高科技業,至今32年,回過頭來,又用在科技業得到的資源,幫助她真正熱愛的文學藝術。
「我後來覺得,可能上天賦予我的使命,不是自己去從事藝術文化的工作,因為我也沒有那麼高的才華。」陳怡蓁笑說,自己也出過幾本書,文學心願已了,「人要用自己所長去做更大的事,我現在有這樣子的資源,我可以去幫助年輕的藝術家們,讓他們被看見。對我來說,這是更滿足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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