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動結束,我開車順便送她一程。她興奮得有點誇張,好像這輩子從來沒有人對她好過似的。「我以前沒這樣活潑喔,我槁木死灰很久了⋯⋯」她認為自己槁木死灰,但旁人卻常常被她突如其來的肢體碰觸嚇一跳,比方,摸臉、邊笑邊用笑用手輕拍別人手臂,有很多你會認為是八婆的動作,但看到她,不會覺得是八婆,只是白目過頭,一種與年紀不太相襯的可愛。
前陣子,她身體極度不適,常常吸不到空氣,碰哪就痛哪,從皮膚痛到骨頭,從頭痛到腳,去檢查半天,也找不出病因,最後是在身心科那兒拿了些藥,醫生診斷她有恐慌以及輕微焦慮。很多人不太願意面對自己有身心症,但她就把醫生的診斷當成聖旨般牢牢記住,幫自己貼了有病的標籤。
「至少我知道我哪裡有病,比較不會一直害怕啊。」她說。
發病前不久,她突然很想幫自己過生日。已經四十六歲了,姑且不論小時的記憶,這是她長這麼大以來,頭一回想慶生。
「是因為有喜歡的人嗎?」我直覺問。
她愣了一下,面對不算熟識的我說:「是,我們認識很久很久了,比好朋友還要再好一點,我希望他可以跟我說聲生日快樂。」
他們曾經天天聊天,用line或者skype。男人是多年前去茶行跟她買茶時認識的,因為她非常熱衷茶道,有個相當敏銳的舌頭與味蕾,茶的好壞躲不過她的味覺與嗅覺。男人有半年時間不在台灣,只要一回台灣,就會去她的茶行喝茶、買茶,也大方光顧了不少,離開台灣時,就會帶走很多伴手禮送人。
她從沒跟男人提過她的生日,去年生日那夜是男人離台前兩晚,他暗示她希望跨過界限,上床。但這對她來說,太可怕了,雖然心裡有情愫,年紀也不小,但她沒敢想像兩人赤條條地做起那檔事。她很喜歡他,最後找了很多理由婉拒。男人離開後好一段時間沒有音訊。她心裡頭跟著七上八下好久。
十六歲時,她曾有過一段純純的愛。男孩每天跟她一起騎著腳踏車上下學,兩人有聊不完的天,她覺得最美的戀情就是這樣,男友像知心,可以分享所有喜怒哀樂,像童話故事般美好愉快。
直到有一天,男孩跟她傾吐煩惱。原來男孩喜歡鄰居一名就讀女校的女生,他問她該怎麼辦?她很傷心,卻還故作堅強幫他傳送情書,就這樣眼睜睜地撮合了他們成為一對。
從那一刻起,她捧著自己碎了一地的心,決定獨身一輩子,再也不要受這種情傷了。事隔二十多年,她真的沒有戀愛,對愛的夢幻期待,一直停留在十六歲那一段。
「連心理師都罵我幼稚!」她苦笑。我倒不是用幼稚看她,而是她並沒有準備好跨出自己編織的羅曼殿堂。
茶行這名消失的男人,三個月後用line告訴她:「很抱歉,有件事我一直沒跟妳說,我在美國有妻小。認識妳這些年,我真的滿喜歡妳的,因為妳有一種天真,吸引我但同時也是讓我擔心的地方,謝謝妳拒絕我的要求,因為我怕一時沖昏頭,傷害了妳。」
今年,男人沒像過往一樣出現在店裡。
她當然很想他,卻也真的很怕受傷。生日快到了,身心科醫生給的藥,似乎沒什麼作用,下腹脹痛依舊,恐慌與焦慮慢慢襲上心頭。我問她,要不要傳個訊息給他,讓他知道自己的生日?
她馬上大反彈,在我車內大叫:「不可能啦,不可能啦!」好像有人強暴她一樣恐怖。我沒再多說。
過了一周,她傳訊息告訴我,她已經寫了簡訊給男人,希望有機會再見一面,而且就在訊息傳出的隔天,她的身體不適感減輕了大半。
不論接下來怎麼發展,我總為這名老公主願意跨出這一步覺得歡欣,不管會有多受傷,我相信那都是她能夠承受的。如果一生都處在童話城堡裡,是不是無趣也可惜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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