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人物/張大春 「我不是書家」
彷彿才在廣播裡聽到張大春月旦人物、品評時事、說文解字,此時他屏氣凝神,執筆點墨,在紙上一揮而就,一副對聯「先生襟抱江山看,後學書聲海客聽」就要飄洋過海,到四川一個小學校掛起來。
「先聲明,我不是書家,是朋友看得起我。」給人張狂印象的張大春,在採訪過程中,3度強調「我不是書家」。
這是對真正書法家、書法藝術的尊重。
但字擺在那裡,自有識貨人。好友邀他替安仁古鎮一所小學校寫對聯與匾額,在仿民國式樣小院裡掛上他的字,「先生客廳」、「學童課堂」和「雜誌展館」這麼平淡的名稱,以書法一寫,多了韻味。
落筆前該有的儀式準備好,摺紙、攤平,從包裡拿出一捲筆,這是隨身都帶著的,顯然練字是經年累月的習慣,但張大春偏要說:「這樣可以固定包包的底座。」
選支適用的筆,反正都順手、也都不是名筆,「善書者不擇筆,我不是書家,沒有那麼多講究。」用墨汁而非花功夫磨墨,自然也不求徽墨、端硯、湖州筆、天成紙,「我不到那個境界。」
下筆前再奉送一個故事。他的企業家好友重金請來書法老師,學了兩個月都在「練習呼吸」。朋友反問他都不練呼吸嗎?他說:「我已經練了50幾年的呼吸。」又一個從心、不講究。
寫的是行草,一揮而就,很快。其實他近期多寫小楷,一般認為寫小楷可以磨脾氣,他笑說:「很難,因為我脾氣還是不好。」但話說回來,他也認為這些修養、練呼吸、練氣,不見得沒道理,「功夫到哪裡、練出什麼結果,那是別人看到的。別給自己添加這種神話。」。
東抹西塗迫半生
張大春順手拈來詩人龔定盦的詩:「東抹西塗迫半生,中年何故避聲名?才流百輩無餐飯,忽動慈悲不與爭。」是自己的心情嗎?他點頭:「偶爾會突然驕傲一下。」
這種「驕傲」也許來自並非速成的底子。張大春認真寫了約20年,小時候臨的帖是柳公權「玄秘塔」和「皇英曲」,大學挑字帖時想省事續寫柳公權,被書法老師指定寫褚遂良,一個學期後,再被指定寫「張猛龍碑」和「張黑女碑」。
張大春說,這兩個碑對他很有幫助,從碑文裡一個字一個字去體會轉筆、藏鋒,和寫褚遂良完全不同,之後他就養成「讀帖」的習慣,只要有機會,至今每天睡前一定讀帖,看一個字的筆畫,然後兩個字、三個字、一整行,慢慢擴充。
張大春不完全認同「書法是抽象藝術」的說法,他認為中國書法涉及了好幾個心智活動,首先,字是有意義的;其次,個別的筆畫是有筆法的;還有,不論那一種書法、單字或成行,有美學上平衡、均勻、對稱的講究,尤其楷書講究結密,字裡一定有一個恆長的重心,字才能站住。
有理論也要有實練,他不一定每天寫,如今大概每天少則200至300字、多則700到800字,「寫到爛熟容易油滑,所以說『熟後生』,就是寫熟之後,要想辦法在筆法的體會、筆意的揣摩上,要生澀質樸一點,不要那麼順理成章。」「我看自己的字也常常感覺油滑。」張大春說:「寫一寫,就會扯掉。」
偶像前不敢造次
張大春的姑父歐陽中石是大陸有名的書法家,他去北京,一定上門請益,從筆法、美學,聊到更抽象的「為什麼寫字」這種主題。親姑父之外,他也推崇廖雲宏、吳國豪、杜忠誥、薛平南、董陽孜,「他們有扎實的功底,他們的字是跟著整個書法傳統密切相關。」
曾有人批評董陽孜的字過大、有西方影響,張大春說:「但她的作品,沒有看不到來歷的,有時候看到這是顏體字、有時候會看到更複雜的變化,甚至脫出傳統二王的書法美學。董老師一直是我心中不可撼動的偶像。」
張大春分析,在王羲之、王獻之這「二王」之後,曾有許多人想自立面目,如康有為、葉公綽,「能自立面目、又能成就一家美學的,只有于右任,他基本上是把標準草書的法度建立起來,在書法教育上是位偉人。」
有大家珠玉在前,張大春再次強調「我不是書家」。不過在書市不景氣的當代,也許賣字比稿費高?「應該這樣說,是有人對我的字有興趣,願意花錢。」但他又笑說:「這只是謠傳。」倒承認這一年間,的確有不同的單位來接觸。
而朋友求字,他解讀是「朋友看得起我」。楊照的「青田藝集」,他寫了;朋友開飯館,他寫了,「千萬別說是求字,是我求他們掛我的字。」張大春也招認,曾有位好友收到他寫的春聯,回應說:「過兩年等你字好一點時,你會贖回去的。」
每年的春聯儀式
張大春寫春聯,是每年年底的大事。早在高中畢業時,張爸爸就鼓勵他負責家裡的春聯,上大學後,也包了公寓的大門。
現在,他都從冬至寫到小年夜,平均要寫300多副,有時多到400,有一年還寫了600副,「常常寫到凍手,要搓手再寫。但這對我來說也像是一個儀式。」
他還不是「天增歲月、春滿乾坤」這樣交差,盡量做到內容量身定製,幸而有個20多人的詩社群,「他們就發起救助我的行動,撰好對聯貼上來,我就挑出來看適合給誰。」
現在經紀他書法作品的「松蔭裡」藝廊,負責人潘敦就是在上海看到他寫給朋友的春聯,才循線找過來,兩人除了經紀合作,還常鬥嘴、鬥文、鬥酒。
「女兒發現竟有人要買我的字,就說爸爸你教我寫字吧。」張大春說,兒子也是這個暑假才忽然說,他願意學寫字。不然,以前他當然曾試圖教孩子寫字,春聯也要求一人寫上聯、一人寫下聯,「他們就寫了交差。」
行草懸書
也因此可以推斷,張大春在家裡寫字時,不會有「書僮」幫忙。例如他要撐架寫字,「我們家小朋友不幫我撐的,付錢都沒用。」撐著寫,叫「懸書」,不是張大春自創獨門功夫,他看過姑父歐陽中石這樣寫過,據說可溯自明末清初的書法家王鐸。
在他,則是需求使然,在沒有合適桌子時的權宜方法。現在家裡沒有高度正好的大桌子,有時人在外面,有時也只能靠懸書,例如在藝廊這裡現場揮毫,兩位小姐持著紙的兩端,已經駕輕就熟到不用調整高度,隨著筆鋒移動距離。
張大春說,正楷、篆書或隸書,因為筆畫不能有太多波盪,不適合懸書,行草就比較灑得開,「並不是說有多好玩,但畢竟有一種不可測性,在稍微的波盪裡看出筆觸的變化。」
他指出,一般在桌面上寫是講究提按與筆毫的深淺,懸書是化提按為橫掃,也就是說過去保持正鋒或中鋒的傳統習慣要改,沒有什麼特別的難度,就是要留心一點。
欠奉的書法教育
「上位者都還在『自自冉冉』,誰會提倡書法教育?」張大春點破當今書法教育的問題,但他認為主因不全然是「去中國化」。首先,老東西,不論是詩、書、畫、經史子集,都有門檻,「你願不願意跨越這個門檻,要看動力,而多半的動力來自於能不能賺錢。」還沒有一個產業能示範這些事情足以謀生。
再來,他認為是對文化沒有基本的敬意,「因為你對全面的文化沒有敬意,才會對中國文化沒有敬意。結果是吃飽、喝足、有床睡,就夠了。」他不無火氣:「當人像動物一樣活著,當然不需要文化。」遑論書法這個老東西了。
※ 提醒您:禁止酒駕 飲酒過量有礙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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